01
天堂寨风景区,宛若大别山深处一颗璀璨的明珠,静静地镶嵌在江淮分水岭上。
主峰海拔1729米,山势巍峨、奇松怪石,碧水潺潺、喷珠溅玉,千柯竞秀,万木葱茏;风光如画,步步皆景。
登临绝顶,中原的苍茫尽收眼底;荆楚的灵秀扑面而来。此山横跨皖鄂两省,把安徽金寨县与湖北罗田县连在一起。两地共享“天堂寨”美名,却各自绽放着不同的芳华。
当那一句轻柔的广告语——“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罗田天堂寨”时,你或许不知道,脚下的土地就是千年的古镇——九资河。它不是地图上一个沉默的标识,而是一段活着的历史。
九资河镇古称鸠鹚,曾是春秋时期鸠兹国的都城,史称“吴头楚尾”。“九资”二字,虽为“鸠鹚”谐音而来,总让人感觉缺少了几分古韵的雅致,心里难免生出些许可惜。
这片土地,曾经走出“京剧鼻祖”余三胜。他从镇上的七娘山村启程,带着大别山的质朴与灵气,随徽班进京,在京城的戏台上演尽悲欢。硬是将徽剧与汉剧揉合在一起,成为京剧开创者之一,被清末嘉庆皇帝封为“戏状元”。如今,九资河的风声里,似乎还飘荡着他当年的唱腔。
这里还是一片红色的土地,解放战争时期,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。曾以九资河为战略支点,在这崇山峻岭中写下了不朽的诗篇。
九资河的水,是这片土地的灵魂。从大山深处一路逶迤而来,像个欢快的歌者,唱着清脆的调子,不舍昼夜。那水,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与游鱼,四季不涸,温柔地滋养着两岸的田畴和村落。
“秋老虎”仍在发威,燥热弥漫天地。我们在黄冈市商标广告协会副会长,陈春宗亲的陪同下,车辆迂回穿行,在山间的树林里,左拐右绕、缓慢前行,蝉鸣声声、松涛阵阵,终于抵达了葫芦石村。
我们此行,是为拜访一位老人——义门陈罗田庄文化联谊会的陈元定老会长。
热浪虽浓,浓不过人情的温厚;山路曲折,曲不过缘份的指引。这一段相遇,仿佛早已穿越九资河的轻吟、天堂寨的云影,在岁月的脉络里,静候多时。
02
九资河畔,山路弯弯。
一处青砖瓦房,静静地竖立在群山环抱之中,这里是陈元定老会长的家。山上流下的泉水,清澈甘甜,滋润着这一方土地,也滋养着这对历经岁月沧桑的老夫妻。
当我们来到这里,老俩口热情地迎出门外。陈元定老会长虽已八十高龄,但依然精神矍铄,目光炯炯,言谈举止间,那挺拔如松的身姿,依稀可见他年轻时英姿勃发、仪表堂堂的模样。妻子童婉成老师站在他身旁,笑容温和,如松林间的一缕清风,轻轻拂过往昔的尘埃。
老会长告诉我:1946年,这里还没有解放,他就出生在葫芦石村这个小山凹里。他的童年,没有爷爷奶奶的疼爱,只有母亲的辛勤劳作和兄妹四人的相互扶持。
1953年,他终于踏上了求学之路。然而,命运却在1956年给了他一个残酷的打击。父亲因伤寒病去世,家庭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母亲柔弱的肩上。母亲靠卖鸡蛋、帮人纺线、做鞋、艰难地供他读书,可他只读了初中一年级,便不得不辍学回家。那时,大哥13岁,两个妹妹,一个一岁,一个五岁,看着母亲每日辛苦劳作,他心疼不已,毅然决定帮助母亲种田、养猪,要用自己的双手改变家里的面貌。白天,他在田间地头闷头干活;夜晚,他就着昏暗的煤油灯,如饥似渴地阅读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初中二、三年级书籍,那跳动的火苗,仿佛是他心中对未来的希望。
1964年,17岁的陈元定已长成一个稳重的小伙子。命运的转折总是在不经意间到来。当时,罗田县委组织部准备在乡村招聘后备干部。公社书记当时在他们生产队蹲点,亲眼看到他做事稳重、举止斯文,为人正直、说话真诚,而推荐了他。在黄冈地区培训四个月后,他怀着一腔热情,成为了麻城县“四清工作队”当中的一员。
1965年,他又被调到红安县搞“四清”运动。两年的四清运动,年年都被评为“优秀工作队员”。10月份结束后,他凭借自己的组织能力和实干精神,被上级派到大地坳公社当社长。
年仅20岁的他,成为全县最年轻的社长,相当于现在的乡长。1966年7月1日,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那一刻,他站在党旗下庄严宣誓,将一生献给了崇高的信仰。从那时起,他心中充满了对党的忠诚和为人民服务的坚定信念。
然而,时代的浪潮却让他的人生之路充满了坎坷。工作两年后,文化大革命爆发,造反派造反,他们一批人被重新赶回了农村,县委组织部只好按退职处理。
1968年,罗田县人大换届选举,他被推荐提名为天堂区区长第一候选人,可最终却因造反派掌权而成为泡影。他无奈地回到家中,握起大铁锤,在大哥的铁匠铺里打造人生。
生活有望穿秋水的等待,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。
1969年10月,冶金部大冶有色金属公司到罗田县招工,他有幸成为了阳新县丰山铜矿的一名工人。在那里,他一干就是13年,还担任了专职采矿工区支部书记(属于正县级单位)。
1972年,矿区员工已达到6000多人,并成立了党委会,他被选为党委委员。工作上更加积极主动,吃苦在前;尽职尽责、任劳任怨。先后培养了一名“全国劳动模范”、三个冶金战线“先进单位”。他想在这里大有作为,决心将一片汗水洒向深井,把一生青春献给青山。
也就是在这一年,他与村里的小学教师童婉成相识相知,最终走进了婚姻的殿堂。他们的婚礼在矿上举办,简单而温馨;一双喜烛,映照了两个年轻人坚守爱情的初心。也开启了他们幸福的小家庭生活。
可是,生活的磨难并未停止。1977年,大哥因病去世,随后母亲又中风,自己的儿女也相继出生……家庭的重担几乎全落在妻子身上。她一边教书,一边照顾老人,同时,还要面对责任田到户的困惑。陈元定看着妻子如此辛苦,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无奈。此时,文化大革命早已结束,根据相关政策,他可以去找罗田县委组织部要求重新安排工作,离家近便是最佳选择。
1982年11月,他终于被调回罗田,分配到大地坳公社担任办公室主任,不久又担任了乡长、并代理乡党委书记等职务。1987年机构改革,“撤乡并区”,他调任僧塔寺区委办公室主任。1998年行政改革,再“撤区并乡”,他不想走仕途,申请改行到罗田县工商管理局,任九资河工商管理所所长,之后调任工商分局书记。在职九年,工作认真、踏实肯干,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一致好评。1999年,光荣退休,结束了自己漫长而又充满故事的职业生涯。
陈元定老会长的一生,是坎坷的一生,也是奋斗的一生。他经历了无数的磨难和挫折,但始终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和对党的忠诚。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,诠释了什么是坚韧不拔,什么是为人民服务。他经常说:“把一切平凡的事做好,即不平凡;把一切简单的事做好,即不简单。”
他的故事,如九资河畔的流水,静静流淌于岁月的长河,不曾被时光冲淡;又似河岸的青松,风过时低声诉说,雨来时更显苍翠,在日升月落之间,将生命的厚重与温润,织入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里。
正如茶有苦涩,也有甘甜;人生有起落,也有希望。生活从不会偏袒谁,也不会辜负谁。你若向阳,生活便充满阳光;你若坚强,风雨也会为你让路。
03
有人说,“人”字有两笔,一撇写前半生,一捺写后半生;前半生写执着,后半生写释怀。
从单位回到家,陈元定的内心没有感觉到那份清闲的惬意,倒是岁月之风,总在不经意间吹起一些散落的记忆碎片。
他清楚地记得,小时绕膝于家族长辈们身旁,那些关于“百犬同槽”的故事,像一颗颗饱满的种子,悄无声息地落进了他的心田。
那时的他,只当是些遥远而神奇的传说,直到鬓角染霜,从忙碌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,那些沉睡的种子才悄然破土——他想知道,那些传说里的典故里,很可能与自己的祖先有关联,血管里奔涌的肯定是义门陈的血液,于是,他开始想到要为自己和家族去做点事情。
这份念想一旦生根,便疯长成燎原之势。他先是想起了远在重庆武警部队任职的宗亲,一封带着期盼的书信穿越山水。不久后,一本《陈氏源流》的书籍,便邮送到了他的手中。翻阅微黄的纸页,从上古世系的朦胧微光,到陈国世系的铿锵足音,从颍川世系的文脉绵延,到陈朝世系的风云际会,再到义门世系的辉煌篇章,陈氏家族的脉络与华夏文明的长河紧紧缠绕,在字里行间缓缓铺展。那些关于义门陈的壮阔史诗,那些在历史星空里闪耀的杰出先辈,都让他心潮澎湃。他常常搬一个小木凳坐在村口的老松树下,把书中的故事讲给围坐的族人听,语调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,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段自家的荣光。听的人也都凝神屏息,眼里渐渐亮起光来——原来,作为义门陈人,竟是如此的骄傲和自豪。
2006年的清明节,细雨霏霏,远山如黛。几位须发灰白的老者,踏着泥泞找到他家里,眼神里满是深深的信任:“元定,族里想修家谱,这担子只有你能挑得起来。”
他听了没有丝毫犹豫,他太明白家谱的分量了。那不是一本简单的世系记录,而是家族永不熄灭的灯塔,在岁月的迷雾中指引着方向;是承载着祖辈记忆与精神的容器,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对先人的敬畏与缅怀;是家风家训的生动载体,让无论走多远的游子,都能循着这缕墨香找到心灵的归宿;通过家谱,我们仿佛和自己的祖先,隔空对话……
就这样,他成了罗田庄七修宗谱的“督修”。五次碰头会,有时从白天开到深夜。那段时间,他在罗田县的山水之间奔波,走村串户,叩开一扇扇宗亲的门槛,只为收集那一点点散落的家族信息。他常说:“有了家谱,我们做人才能‘有谱’,才能活出一个家族的精气神。”
也就是在这场修家谱的跋涉中,他终于清晰地触摸到了自己的脉络——
他属义门陈罗田庄,从旺、机、感、兰、青到六大房,他们这支族人属于四房俛公一脉,由德公到汉公、玞公再到俊公,当年义门陈被仁宗皇帝下旨分家,光大公领着家人,扶老携幼来到了罗田,先是在胜利镇邮亭寺落地生根,开花结果。到了十三代之后,兄弟分家,伯宁公带着家人,来到了九资河畔的葫芦石村。光大公为罗田庄的分庄始祖,如今,加上外迁人口,罗田庄有一万多人。
两年零八个月的寒来暑往,当崭新的家谱浸着飘香的油墨,呈现在族人面前时,陈元定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。那不仅仅是一本厚厚的家谱,那是一个家族穿越千年的精神家园,是留给子孙后代最珍贵的文化遗产。
在这场与时光的对话里,他们守护的,不只是家族的过往,而是一个民族深深扎入泥土的根脉;它给了每个人一个有所归依的位置,无论你是长幼,或是贫富,甚至到了现代已不论男女,你的名字都会被铭记其上。不管过了多少年,只要翻开这本家谱,就会有人知道你,记住你。
2007年,一台电脑的屏幕上,德安义门陈的名字突然跃入眼帘,陈元定的心猛地一跳,他立刻打电话联系。不久后,德安义门陈文化联谊总会的人带着宣传资料来找他,于是,关于义门陈老家的故事在他耳边徐徐展开。当他看到两地家谱的世系脉络如出一辙、严丝合缝时,仿佛听到了血脉跨越时空的共鸣。
从2007年担任德安义门陈文化联谊总会常务理事开始,他与老家的联系便从未间断。2007年下半年起,他带着族人一次次奔赴德安。那片正在火热建设中的义门陈文化园区,成了他心中最温暖的牵挂。十三次往返,脚下的路熟稔得如同自家的门槛。他还代表罗田庄文化联谊会,先后组织罗田庄宗亲向德安义门陈文化联谊总会捐款20多万元,那是罗田庄的宗亲们,为建设老家文化园区奉献的一份心意。
2009年,全国义门陈会长会议在德安宾馆召开,陈元定郑重提议:“义门陈分家的291庄,应该要遵照家长陈泰的遗嘱,在五祖祠周边建立庄亭,让这份记忆永久流传;还要集资再建一个分庄广场,让所有家人都能找到回家的路!”话音落下,满堂掌声雷动。
2012年,在他的悉心指导下,罗田庄的庄亭,率先在分庄广场的右侧落成,飞檐翘角,仿佛在向过往的族人招手。
2013年,义门陈分庄950周年纪念大会上,当罗田庄的牌子高高举起,排在第一位时。陈元定的腰杆挺得笔直,那是属于整个罗田庄的荣光。
2018年,义门陈文化节开幕,他带着四百多位族人浩浩荡荡赶赴德安。那队伍里,有白发苍苍的老者,有朝气蓬勃的青年,他们的脚步踏在老家的土地上,每一步都充满了力量。
二十多年的家族事务,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。陈元定心里最清楚,支撑着自己走下来的,不过是“吃亏、奉献”四个字。为宗亲办事,从来没有报酬。家族活动他总是带头捐款,桩桩件件都要亲力亲为。宗亲家里的红白喜事,他几乎从未缺席,一杯薄酒,几句家常,便把那份族人的情谊联系得更紧。
从2006修家谱开始,二十余载,他为家族所做的一切事情,未拿过一分钱补贴。交通、电话等各项费用开支,累计奉献近10万元,对于一名退休老干部,实属不易。
彼时,他心里还压着一块石头。罗田庄九百多年的岁月里,逝去的列祖列宗,墓碑只竖了五代。“这样下去,怕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祖先魂归何处了。”他常对着远山近水叹息。
于是,他又带着族人,拿着家谱,扛着工具,在荒草丛生的山野间实地勘查。那些年,从分庄始祖光大公往下细数,一共竖起了70座墓碑,让十二代以上的祖先,终于有了安息的标记。如今,墓碑已竖到了七代以上。其中二十座墓碑,是他自掏腰包竖起来的。
“好多人都在外地打工,联系不上,总不能让祖宗们还在荒野里等着吧。”他说得轻描淡写,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。“都是自己的祖宗,还能指望谁呢?其实,我们每一个人,为家族办事,若是心里只想到自己,总会觉得别人做得不够;若是心里能想到别人,才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,你说对吗?”
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,没有振聋发聩的语言,陈元定老会长只是凭着一腔滚烫的家族情怀,在家族事务里默默耕耘。而这份情怀,早已化作了族人心中最坚实的依靠,赢得了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尊重与支持。如同九资河畔的清泉,在时光里静静流淌,滋润着族人们的心灵。
于他而言,一边经历,一边感受;一边领悟,一边懂得;时间从来不语,却回答了所有的问题。
04
“天下陈氏出义门,义门陈氏一家亲。”老会长告诉我,他是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内涵。
我们的话题自然而然的,随他回忆到那次渡海赴台的时光。虽然过去了很多年,今天重提,胸腔里奔涌的,依然是那份源自千年同根的自豪。
2011年9月,国台办组织的义门陈文化交流团赴台。陈峰会长打电话通知他,19位宗亲成员当中,有他的名字。他心里非常激动,特意找到陈春宗亲,让他联系一位笔墨苍劲的书法家,帮他写下了“中华义门陈”五个大字,他要亲手交给台湾宗亲。到了台湾,当他代表罗田庄一万余宗亲,把那幅“墨宝”送给宗亲族长时,立即被宝岛宗亲视为最珍贵的礼物。那墨痕里,饱含的是宗族的根脉,是跨越山海的牵挂。
那几天,他们去了当地的9个祠堂,均来自义门陈各庄。每到一处,宗亲们都挥舞着五星小红旗,表示欢迎。他清楚记得有天下午,在另外一处祠堂开会座谈时,中途有位女宗亲突然站起来,带头高唱《东方红》。很快,歌声涌动、此起彼合,熟悉的旋律如春风拂过心湖,把活动推向了高潮。那一刻,陈元定的眼眶湿润了。滚烫的泪水中,让他明白了义门陈的血脉,绝不是地图上冰冷的线条可以分割的;那是血与水相融的深情,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斩不断的羁绊。
2012年初,台湾义门陈后裔组团200余人,远赴大陆。出席江西省台办、九江市台办和德安县政府联合举办的——海峡两岸义门陈文化交流活动。他立即赶往德安,与台湾宗亲再度相聚。在五祖祠里、旺公墓前,两岸宗亲,共叙友谊、共话亲情。
多少年来,他在心里殷切祈愿,盼望两岸早日统一。让义门陈宗亲,能够自由跨越那一弯浅浅的海峡,让血脉之情畅通无阻;让两岸宗亲笑容满面、愉悦快乐,聊起彼此缺席的岁月;在熟悉的乡音中弥合断裂的光阴。期待那一天,同族儿女共焚一炷香火祭拜先祖,同续一本族谱共话沧桑,让分隔的岁月消融于血脉深处的温情里——这不仅是一个家族的团圆,更是一个民族走向完整、走向复兴的见证。
2024年4月,罗田庄义门陈文化联谊会的换届大会在九资河拉开帷幕。陈峰会长亲临现场,向陈元定老会长表达了高度的赞许与诚挚的祝贺。并以义门陈文化联谊总会的名义,向他颂发了“义门陈文化品牌终身荣誉证书”。
这次换届大会,他原本期盼:能将家族重任交付于年轻一代,自己安然退居幕后。但宗亲们深切的信赖让他明白:具体事务可逐步交接,但他这面象征凝聚与传承的旗帜,仍需高悬;他仍需以“会长”的名衔,继续守护这个大家庭,当好“掌舵人”,为家族的未来,指引方向。
回溯前些年,他积极响应县政府发展文旅事业的号召,一家人怀着对故土的热爱,通过集资、贷款,在天堂寨风景区脚下,建起了一栋两千平方的五层民宿。青砖黛瓦里,不仅接待着南来北往的游客,更成为远方宗亲奔赴九资河的“接待中心”。
罗田庄七修宗谱的墨香尚未散尽,安徽金寨县吴店、果子园、花石、河南商城县等地的宗亲,便循着族谱的指引,一次次踏上这片土地。寻根祭祖时的虔诚叩拜,商讨家务时的恳切交谈,都让这栋民宿充满了家族的温度。当被问及宗亲来访是否收费时,老会长只是轻轻地摇头,眼里满是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”的笃定:“自家人,哪能收钱?”
他的妻子童婉成,这位曾任中心小学十年校长的高级教师,此刻接过了话头。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温和的痕迹,“自打我退休,就陪着他打理义门陈的这些事。他的辛苦,我都看在眼里。为家族奔波,一分钱的回报都没有,还要往外拿钱。有时候家里再忙,他一拍大腿,想起宗亲的事,说走就走。宗亲们来了,那必须是热脸相迎,锅碗瓢盆奏响,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,半点怠慢不得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清澈如泉,“我们图的不是什么名誉,为家族做事,本就是分内之责,是在为祖宗积德,为儿孙造福啊。”
童老师的话语字字真切,正是因为这份无私的奉献,她被罗田庄文化联谊会评为“模范家属”。
陈元定老会长深情地望了妻子一眼,目光中有感激,也有愧疚:“哎,要是没有她的支持,我哪能安心做这些事情?”他轻声感叹,“那些年外出联系宗亲,路远难行,多半是靠两条腿走路,偶尔能搭个三轮车就不错了。家里的大事小事、里里外外,我完全顾不上,也从未操过心。多亏了有她撑着,我才能腾出手脚、无牵无挂,专心去做家族里的事务。”
陈元定老会长不仅为家族事务倾注了全部精力,还热心公益事业。
匡家河是九资河镇内的一条主要河流,河宽水急,因缺乏桥梁,每到洪水季节,老百姓只好望河兴叹!因无桥可渡,人们涉水过河,多次发生人命事故。
于是,他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与妻子商量决定,要在在河上建一座桥梁。他先是与当地几名退休干部成立了建桥筹备组。再联系政府机关寻求支持,然后,深入两岸群众当中组织捐款,自己带头捐出3000元。同时,他还利用在丰山铜矿工作的关系和影响,自费赴铜矿找矿领导寻求支援,矿领导听了汇报后深受感动。当即决定派一名领导将价值10万余元的钢材、30余吨水泥,送到施工现场。不久,一座宽两米,长35米的钢板桥顺利建成。
九十年代初,他发现镇福利院因资金不足,老人们的生活条件一般。他主动向镇长建议:号召政府机关各单位,每年春节期间带资金去福利院慰问。此议得到镇领导的赞同,实施了近10年。他自己和老伴先后为老人们春节发红包4000余元。
他还和妻子抚养了一名孤儿、扶助三家贫困户、援助特困学生10几名。2002年,他老家的一口公共水塘被洪水冲垮,他自费4000余元买来水泥、石料,请来民工将水塘修复成功。
当有人问他:“你靠工资生活,拿出这么多的资金为他人做善事、做好事,有没有后悔过?”
他认真地说: “做人必须要有正确的价值观,做好事、做善事、为社会和他人作奉献,我从不后悔!我因为自己经济条件有限,只能做这些小事情,不能像企业家那样有大的作为而感到惭愧。”
他告诉我:从18岁当上干部那天起,就为自己立下了八个字的做人标准——“处世清廉,光明磊落”。从政几十年来,他从来没有偏离自己的航向,始终以一名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。在九资河畔,许多人对他的评价是“德高望重”。
如今,老俩口守在葫芦石村的老宅里,原想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。可家族上有些事情还需要他参与,甚至是到场。幸而岁月待他不薄,身子骨依旧硬朗,饭桌上还能从容饮下半斤老酒。他笑着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满足:“我为家族做事,祖宗们肯定是在天上看着呢,冥冥之中保佑着我,不然,八十岁了还能迈得动腿?”
谈及这些年的甘苦,他的神色变得格外郑重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掏出来的:“为家族做事,一分钱的便宜都不能沾,事情还要办得漂亮,更要敢于承担责任。不然,祖宗不答应,族人们也不认可!”
记得修祖墓时,他登门拜访本族的企业家与在职干部,大家都是异口同声地说着同样一句话:“只要你牵头,我们都愿意,心里也踏实”。至今,这话仍在他耳畔回响,那是比任何荣誉都珍贵的肯定。
2014年,他提议召开罗田庄科级以上干部会议,共商家族大计。电话打出去了,远在上海、北京、重庆、广东、浙江等地的宗亲,无一例外,都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。这份跨越千山万水的奔赴,只因一份如山的信任,一份无需言说的理解。
”一处篱笆两根桩,一个好汉两个帮。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,能做成这些事,全靠众人拾柴火焰高。”他告诉我,这些年为家族做事,幸亏有陈庆如、陈玉庭、陈世祥、陈刚、陈建新、陈崇禄、陈先浩、陈荣华等人。这些名字在他口中,如同亲人一般。正是他们无私无畏的帮扶,才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为家族奔走。
只是,当提到陈易芝、陈先主、陈鸿芝、陈寿松四位宗亲时,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,神情掠过一丝悲悯。他们已化作天上的星辰,曾经为家族事务倾心尽力。如今再提他们的名字,往日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。那些一同为家族奔波的日子,清晰得如同昨日。他常于夜深人静时,想起这些故去的宗亲与挚友,思念如潮水般漫过心堤;心中充满无限的怀念,那是难以割舍的亲情呵。
那一刻,九资河的风似乎也放缓了脚步。老宅的屋檐下,仿佛回荡着无数宗亲的低语。陈元定老会长的脸上,是深深的伤感,也是对血脉传承最厚重的注解。
05
暮色四合。远山衔住落日,晚霞渐渐沉入水底。
九资河畔的一天,在宁静与喧哗之间悄然渡过,我的采访也接近尾声。
陈元定老会长带着我们一行人,踏着夕阳的余晖,穿过圣人堂村,走入一家隐于乡野的农家乐,是陈家人自己开的。
木桌土灶,满满一大桌菜,腊肉蒸出了松烟香味,铁锅里炖着山泉鱼块,“咕嘟咕嘟”地冒着白泡。老会长夹起一块鱼肚肉放进我的碗里,“吃吧,这是家的味道。”
一句“家的味道”,让我喉头一紧,我知道这竹筷挑起的不只是山野馈赠,更是一份久违的烟火温情。
老会长兴致很高,不仅吃得津津有味,还谈笑风生,连同中午一起,足足喝了半斤白酒。他说年轻时,要是与人较上劲了,一次能喝一、二斤白酒。我听了禁不住在心里啧啧称羡。
我悄悄地注视着他,八十载光阴在他脸上刻下了许多沟壑,却没压弯那道脊梁,倒像是九资河畔随处可见的青松,悬崖峭壁、村前房后,路旁溪边、肆意生长。经历了风霜雪雨,却愈发显出苍劲的骨相。
饭毕,老会长执意要带我们赴一场光影之约,去看灯光秀。
我们驱车前往。此时夜色初染,七点半的钟声敲碎暮霭,鸠兹古邑文旅街区早已人潮涌动,灯光流转。忽然钟声一响,笛音袅袅拂过水面,一只画舫从夜色的流水中缓缓驶来,光影演艺——《梦回鸠兹》,就这样拉开了序幕。
画舫逆水而行,在霓虹灯映照下,千年古镇的风情在光影中重生,老会长向我介绍:这几个亿的投资,依托的是鸠兹古国的文化,把来来往往的“过路客”,留作了“过夜客”;让初次来的“头回客”,也能变成“回头客”。这一河的灯光灿烂,也验证了“靠山吃山、靠水吃水”的硬道理。
我们随老会长溯流而上,移步换景。“水云天境”里烟波浩渺,“古邑遗韵”中青石斑驳;“鸠兹传奇”荡起历史回响,“梨园今梦”绽放戏曲芳华。四个篇章如四幅长卷,徐徐展开。小桥流水、霓彩飞舞,歌声飘摇、人声鼎沸,仿佛每一步都在古今之间来回穿梭。老会长步履沉着,穿行其间,身影被灯火拉得很长……
陈春宗亲深有感触地对我说:“这戏里唱的是国韵,也是乡魂;这灯下照的是游人,也是归人。”
作为一名资深广告策划达人,他的话说得很精辟,我非常认同。我们就这么一路伴着灯光摇曳,一路听闻歌舞升平。古镇的风情与现代光影交织,恍如梦境。
我发觉陈元定老会长始终走在最前面,脚步不疾不徐,像一个识途的引路人。那一瞬间,我觉得他的模样如同演出中那位划船的老翁——两手握桨、一身淡泊,在九资河的碧波里荡漾成永恒的诗行。
十点半左右,我们依依惜别。登车回首,老会长立于灯火阑珊之中。清瘦的身影略显单薄,脊背却依旧笔直。你很难想象,这是一位八十岁老人的仪态——如松,如岸;静立在九资河畔,守望着世代家园。
一日相伴,如见一生。他言谈温和,举止从容,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,只有扑面而来的亲和。原副会长陈庆如曾说:“二十年风雨,他正直无私,把事情办得让人踏实。经济来源,他从不沾手,宗亲捐款,哪怕几十、一百,他也透明公开、用得其所。他没有显赫的财富,却拥有整个家族的信赖。”
义门陈文化联谊总会外联部部长陈良平评价他:“深明大义、真诚奉献,不沾一分、不图一利,做事公正、令人尊敬。仿佛‘陈’字旗下一盏灯,自己添油,照亮别人。”
陈春宗亲的话更如一首诗:“岁月白了他的头,却未曾压弯他的腰。从花甲到耄耋,以赤子之心守护根脉,让年迈之肩扛起家族重担;廿载春秋,他默默凝聚族人的力量,把无私写进岁月,将担当化作日常。”
车窗外,我目送陈元定老会长的身影惭惭融入夜色,脚步坚定,却无半分佝偻。九资河畔的泉水还在静静流淌,载着灯影,载着故事,也载着一位老人曾经的过往。
他或许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谁的“灯塔”,像九资河畔的老松树那样——枝干嶙峋、风骨峥嵘,在时光的长河里,默默耸立,根须深扎故土,枝叶荫庇一方。风来,它不摇;雨来,它不避;只把每一圈的年轮,都刻成对这片土地的忠诚。
这棵“不老松”,早已把自己活成了九资河畔的一部分,让义门陈的根脉,与这方水土共生,与万千宗亲同在……